王驼爷,湖北江陵人。解放初期在九澧一带巡回说书。我小时候,父亲经常携带我进茶馆。那时的茶馆,弄堂进深幽邃,大厅宽敞,一排排的方桌子列成阵式。天藻井边斑苔绿郁,檩柱雕漆喷金古香古色,两厢边廊设有青藤靠背椅。绿玉秀洁的盖碗茶具,荷叶弧虬卷边,小巧精致,说书人就坐在前面。
王驼爷说书,只有一把折叠扇,一把木尺;扶尺是上等樟木做的,木理纹清晰,香泽光洁,上面镌刻雕绘“花鸟虫鱼”印章图痕。两头绷缚细薄铜皮,锃亮醒眼,坚硬沉滞。一拍惊堂木,满堂肃静。王驼爷其貌不扬,背上隆起个大瓜瘤,身材细长如麻桔杆。站立起来,活现出一只煮蚀的酥虾,弯曲弓状待发的样子。五十上下的人,蹒跚踢哒成耋耄老翁,时常捶背打胸,银发绺绺缀满,形象实在不敢恭维。但是,他的精神矍铄,眼神柔和饱满。张口豁嘴处显露金牙斑痕。黄铜澄亮。吐纳上下呵气,气运连贯口沫飞溅。别人戏称他为“驼爷”,他乐呵呵地,顺势幽默打趣,摇头晃脑造景生姿,手舞足蹈摆挂点小西洋洋相,时常弄得别人笑开颜,他举止动作亲切随和。
王驼爷是书香门第的后裔,祖上荫袭过皇恩余泽。祖上“秀才进士及第”出身的不少;亲眷中,做过“道台”、“知府”的也有。王驼爷自幼酷嗜读书。那“线装的”、“直排本”的、“孤独本”的,翻阅不少。那“四书五经”、“诸于百家”、“唐诗宋词”、“野史笔记”,一本本叠放在他的肚腹里。他的记忆力惊人!不亚于现在精密的“电子仪器”。口占七绝长短句,脱口朗诵,如念儿辈诵读的《三字经》那样精熟。时常圈阅诵背《明代大侠传》,为他淋沥痛快地说书作铺垫。他主要说的是古代故事书。说《说岳全传》、《薛仁贵征东》、《杨家将》、《三国演义》……说些《杨香武三盗九龙杯》、《大破铜网阵》之类的精彩片断。有时也说他自己编的新故事。
王驼爷说书,“险招叠出”、“乖癖怪涎”、“讳莫如深”,善于“声东击西拉夫垫背”,身子瘦弱与惊堂木有肌地配合,虚幻中情节有实景,有险无惊从中得到快感!说到“甜”比蜂蜜甘糖甜腻百倍;说到“苦”时使你泪痕交涟,连想到“地狱”变相凄楚万分。惊堂木如提线木偶的主线,人物呼之欲出。充分调动一切有效的艺术手段,达到“出奇制胜”的最佳艺术效果。王驼爷手擎惊堂木在空中弧旋,落在桌上铿锵有声韵,惊骇风雨,骚扰鬼神。在说书前,慢慢地啜吸浓茶汁,让浓汁的醇香过滤心扉骨髓。刺激大脑皮层的神经细胞。这时候,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,一捋淡黄稀疏的鼠须,衣襟整肃窸窣作响。挽袖口,攥拳头,架式如“大鹏金翅鸟傲视长空”,嘴豁口黄光泛现,金牙嗑撞生絮花。说到精彩处,站立起来,如“长颈鹿喙叼松籽粒”,手势身型随情节流转。瓜瘤驼背随音节起伏颠簸。说到忘情时,如“花和尚鲁智深醉打山门”的样子。眼睛时睁时闭,上下身躯颠簸颤栗,如“张果老骑倒驴”,整个造型敏捷伶俐,一扫沉闷迂腐的旧式学究酸味,牢牢地牵制住听众,操纵听众的心理。
有一次,他说《杨七郎打擂》,王驼爷嘴里嚅嚅嘘嘘,低声浅吟地描绘擂台上的肃杀恐怖气氛,那“潘豹”大大咧咧地坐在虎皮交椅上,眼珠突暴傲视苍穹。潘豹用暗器击败众多对手,仿佛已打遍天下无敌手……王驼爷说到这里,突然将惊堂木狠狠地惯下,语音高亢,用夸张的手法极力描绘“杨七郎”的英武雄姿:“那杨七郎头戴冲天云冠一,身穿紧身窄袖绣金翡翠色短褂,足蹬五彩蟠龙绕云翳图案的熟牛皮靴,眼睛射出两道寒光……如轻燕纵身跃上擂台。潘豹见状,惊骇得胆肝快破裂,偷偷地摸暗器。说时迟,那时快……杨七郎飞起右腿……”说到这里,王驼爷虚晃一枪,坐下来闭目静静地作瞑思的样子,仿佛是仿效佛祖菩提树涅槃圆寂的神态。听众大失所望,晦气扫兴极了。有人说闲话,碎言碎语难听,有人焦躁不安,听惯的人晓得驼爷是在“卖关子”,千万不要急躁,只是让人琢磨深思罢了,好听的在后面。王驼爷闭目养了一会儿神,打了个呵欠,让喷嚏白沫泡子一起喷出。慢腾腾地,慵懒地捋起惊堂木,不紧不慢地拉拽,大包袱里抖出个小故事(王驼爷惯于大故事内套小故事,来哄逗听众)。他听到躁喳的声音渐渐消失,才张口豁露金牙:
“有个外地佬到湖北做生意,与湖北佬发生了争执。那外地佬长有一脸麻子,挺着财大气粗的肚皮,声色俱厉地呵斥湖北佬。诸位须知道,湖北佬是狡黠诡诈的,俗话说‘天上的九头鸟,地上的湖北佬’。我是湖北人,深知这俗话流传久远的含意,不是我生造胡编出来的!那湖北佬不正面交锋,阴一句、阳一句地反唇相讥,敲边鼓削减对方的锐气。湖北佬阴阳怪气地问:
‘你是哪里的人?’
‘你说我是哪里人?’外地佬气势汹汹,口沫横飞,咄咄逼人。
‘我看你是麻城的人!’(湖北麻城与麻字同字同音,暗讥对方是麻子)。
‘听口音,你是黄皮县的人(湖北黄皮与放屁同声谐音,暗骂对方说话放屁)。’那外地佬不知道是在骂他,依然赫赫频频发动凌厉攻势。湖北佬佯装丢盔弃甲,倒拖戟矛,作不敢恋战状,却拖拽出余音绕梁柱。
‘你是只角,我不同你争!’(是只角与四只脚的乌龟谐音,暗骂对方是四只脚的乌龟)”
小故事引起满堂喝彩,那“撞击声”、那“扼腕叫绝声”,一时间满堂闹轰轰。不过听众仍在悬念中浸泡:“这潘豹究竟如何?”……王驼爷打开折叠扇,书归正传。王驼爷的扇子往上抛,沉沉地跌落在桌子上。
“话说那潘豹被杨七郎踢飞,如一颗肉弹子在半空中弧拉画圈,蠢笨的身影迅速变形,折叠碾搓成一付木头疙瘩,一个倒栽葱,跌了个西瓜瓤瓤红丝丝,血垢模糊的泥鬼精。只有一丝丝暗褐色的精魂,恍恍惚惚,荡荡悠悠地飘到灵霄宝殿,与天兵天将大战三百余回合去了”……惊堂木幽幽戛戛落下,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。那递烟递茶的,叫喊拍肩打腹的,有向王驼爷扔大铜板。听众过足了瘾,有的摇晃成糯米团子。父亲也痴了神,身子麻木了半边。后来父亲绘声绘色地讲驼爷,我也听得呆了。
王驼爷善于吸取古典文学的精髓,模拟《中山狼传》中的狼“嚎嚎”磨牙吼叫声;他在自己改编的《夜半鸡叫》中模拟鸡“咯咯”折腾声;他自己编的《中朝人民军抗击美军》中模拟坦克车履带碾轧的“戛咔戛咔”声,飞机轰轰隆隆的沉闷声,机枪的“嗒嗒”联珠串射声;在硝烟弥漫的残酷战地,那带血腥味的小鸟“哇哇”哀绝声;王驼爷抓住了美军钢盔下翘起的“高鼻子”的神态,毛茸茸的双手端枪的姿式,变幻出“嚎嚎呀呀”野狼般的喘息声;我军战士与敌人肉搏,那咬噬声、撕拽抓抠打声;洋鬼子龇牙裂嘴鬼魊魊般的叫唤模样。他模拟得惟妙惟肖。紧接着,高掣惊堂木,在半空中冲三下,“吱吱吱!”飕飕三发信号弹冉冉腾上天空。接着震耳欲聋的炮弹在敌方阵地上。那些声音交织出战争的残酷与惨烈。突然他仰面大笑,笑得自如,笑得坦然,笑声里捷报频传。“我军胜利啦!”王驼爷起身作欢呼状。此时此刻达到了高潮,掌声不断地被人声鼎沸所淹没。再仔细地瞧驼爷,只是那把樟木尺,一把折叠扇,一个大瓜瘤,凸现出一个民间艺术家的风采。
若干年后,回味王驼爷的说书艺术,是一种历史源远流长的艺术。尽管被岁月磨蚀得快要“销声匿迹”,艺术终归是艺术,那光芒是一下子不会泯灭的。王驼爷是残疾人,丑陋,但却是一个亲切可敬的人,是个大智若愚、大巧若拙的说书人。他的形象,即使岁月流逝得多么快,都会深深地锲刻在脑海里。